傳說, 這四海八荒共有三面輪回鏡。

一面可以看自己的輪回，另一面可以看別人的輪回。最後一面，可以看整個仙界的輪回。

傳說，這是冥界的至寶。然而如今來看，第一面在鐘山, 第二面在九重天，第三面才是在冥界。

九重天上的那面, 自然在天帝手裏。冥界的那面，被壓在幽冥之地, 無人得見。鐘山的那一面, 如今在宋澈手裏。

宋澈不知不覺地走到梅林, 不到午夜，梅花還沒有開放, 然而依然有沁香撲鼻。

她尋了個石頭坐了下來, 腦子裏混沌一片。遙遙地看向鳳千塵的方向，他孤獨地立在那裏, 雖然看不清表情，卻能看得出來, 他也沈浸在悵惘裏。

宋澈靜坐了許久, 終於沈下心, 劃破了手指, 向鏡中滴了一滴血。

眨眼之間，她被帶到了鏡中的世界。

空桑，連綿不斷的飛雪。她出生在夜半時分, 每個人卻都是愁眉不展。她一片懵懂地笑著，然而周圍的人都是默默流淚。因為，她母後仙逝了。

她見到了那個被稱為“醫仙”的妙手公子，他白衣翩躚，然而，她看不清他的面容。他說完那句“生於雪，囚於水。生時九天動蕩，死時諸神隕落”之後，隨手招了片雲，飄飄然離去。

最後一刻，母後擡起手撫了撫眉，飛出來一個梅花形烙印，她用盡所有的力氣，把梅花印貼在了還是個嬰兒的，宋澈的眉間。

慢慢地，她長大了。然而，父君常年愁眉不展。能陪她玩的，只有鳳千塵，也就是當初的藺野。

她的地方叫做初雪樓，看到這三個字，宋澈不得不承認，這就是她。九重天上那個居住了一萬多年的閣樓，也喚作初雪樓。

果然，她是一個愛雪的神女。

鳳千塵每日等在她的樓下：“公主，起床了！”

大窗戶裏露出她燦爛的笑臉：“有吃的嗎？”

鳳千塵舉了舉手裏的食盒：“都是公主您喜歡的。”

宋澈於是草草地換了身衣服，噔噔噔地跑下了樓。

鳳千塵看她吃的狼吞虎咽，忍不住笑道：“慢點，都是你的……”

宋澈這才想起他來：“對了，你吃了嗎？”

鳳千塵道：“早吃過了。”

宋澈嘴裏塞得滿滿的，含糊不清地說道：“你對我真好。”

鳳千塵道：“你是公主嘛！”

宋澈道：“你騙人！他們怎麽不像你一樣對我？”

鳳千塵一時有點語塞：“他們，他們比較害羞嘛！”

宋澈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：“昨天我聽他們說，父君如此痛苦，是因為太愛母後的緣故。你說，你對我這麽好，是不是也是因為愛我？”

鳳千塵一時紅了臉，扭捏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。

宋澈大方地擺擺手：“沒事啦，喜歡就喜歡，沒什麽的。梅姨前幾天還同父君說，你對我這麽好，等我長大了，不如把我許配給你。”

鳳千塵頓時目光發亮：“老城主，怎麽說？”

宋澈道：“父君沈默了好久，然後說，也好。”

鳳千塵道：“也好？”

宋澈笑他：“就是也好。怎麽，你還聽不懂？”

鳳千塵道：“我自然聽得懂，只是，公主你這樣說，不會被人家笑話？”

宋澈道：“誰笑我？這城裏都是好人，誰也不會笑我。”

鳳千塵笑道：“我會啊！”

宋澈吃完了最後一塊點心，拍了拍手道：“你想笑，就笑吧。我才不會在乎呢！”

宋澈看到這裏，忍不住流了淚。這同九重天上幾乎沒有什麽區別。鳳千塵，他是將空桑發生的一切，又重新經歷了一遍嗎？

有一天，她突發奇想，想自己捉個雪兔來養。梅姨不放心，許諾替她去捉。她哪裏真要養，不過是想去山裏看一看。

可是，空桑山早已經是禁山，據說山裏有許多精靈古怪，同城裏的人一向兩不相擾。梅姨同她說了好多次，不允許她去那裏。

對於小孩子來說，越是被禁止的，往往越有吸引力。

她糾纏了鳳千塵三日，終於，他耐不住她威脅加撒嬌，同意了。

綿延不絕的山脈，皚皚白雪更是望不到頭。積雪太厚，宋澈不小心滑倒了。鳳千塵慌忙跑過來扶起她：“來，牽著我的手……”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到了夕陽西下。

“真美啊！”宋澈看著微黃的斜陽照在積雪上，暖暖的，讓人沈醉的樣子。

“還要捉雪兔嗎？”鳳千塵也看了眼西天將落未落的斜陽。

“自然要捉啊！”宋澈一下子來了精神，開始在山上跑起來。

“小心啊公主……”鳳千塵滿臉擔憂地追了上去。

雪兔沒捉住，宋澈卻不小心踩碎了一枚蛇蛋。

鳳千塵嚇了一跳：“是紅蛇妖，我們快走！”

宋澈楞楞地問道：“很厲害嗎？”

鳳千塵抓住她的手就開始奔跑：“空桑山上獨有的蛇類，報覆心特別強……”

然而，已經遲了。

一個鮮紅衣袍的女子，滿面怒氣地擋住了他們的路。

鳳千塵道：“敢問……”

女子道：“你們殺了我的孩子……拿命來……”說著，迅速纏上了兩人的身。

鳳千塵道：“我們也不是故意的……是我不小心殺了他，你把她放了，我替他償命就是。”

女子道：“想得美！你們兩個誰也逃不掉！”

鳳千塵道：“先禮後兵，你既然不聽勸，那我也不客氣了！”

宋澈道：“你有什麽辦法？”

鳳千塵從袖裏取出玉笛，開始吹奏了起來。

紅衣女子不甘心地捂上了耳朵：“銷魂咒，竟然是銷魂咒……”

鳳千塵拉起宋澈就跑：“快，快……她過會還會追上來的。”

就這樣，跑一陣，鳳千塵拿出笛子吹一陣，他們終於跑回了城內。

鳳千塵驚魂未定，宋澈卻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：“你笛子吹得真好。不如，你教我吧！”

鳳千塵道：“公主真要學？”

宋澈笑道：“我們也算共患難了，別公主公主的了，你就叫我雪眠吧！”

鳳千塵道：“可以嗎？”

宋澈忍不住笑著捶了捶他：“我說可以就可以，快點，我要學笛子。”

梅花樹下，鳳千塵開始教他唯一的學生。奈何，宋澈實在不是一個好學生。

起初，鳳千塵帶了吃食她還願意下樓，後來學了幾天，口幹舌燥，再也不願意下來了。鳳千塵想盡了辦法，宋澈只有一個字：“累。”

累了，自然就不想動了。宋澈前一天學完笛子，第二日必定要睡懶覺。

鳳千塵無法，只得在她樓下吹一曲《空桑雪》。

宋澈倒是立刻就下來了：“這個好聽，我要學這個。”

鳳千塵哭笑不得：“慢慢來……”

於是，鳳千塵開始教她《空桑雪》，宋澈看著他，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，一臉沈醉的樣子。

鳳千塵道：“你來……”

宋澈興致勃勃地接過來，然而，曲不成曲，調不成調。

鳳千塵溫聲道：“慢慢來……”

宋澈把笛子丟給他：“我還喜歡梅花，你吹一個梅花的曲子給我聽吧。”

鳳千塵道：“好，我譜好了曲子吹給你聽。你是打算不學了？”

宋澈道：“你吹得那麽好，我只負責聽就好了。對了，我會彈琴，不如，彈琴來和你的笛聲吧。”

鳳千塵自然不會拒絕。

琴笛合奏，梅雪俱落，不覆重來的好時光。

亡國前，最後一次在梅花樹下。

宋澈悠悠然彈完一曲，映著午後的暖陽，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。

鳳千塵怕她冷，為她批了一件薄紗。她眉眼清朗，微微含笑，梅花簌簌地飄下來，落了她滿身。

鳳千塵驚訝地擡起頭：“這午夜梅……也通靈了麽？”

他就那樣癡癡地看了許久，直到黃昏漸漸來臨。

後來，亡國前夕。

鳳千塵把她藏到閣樓上：“千萬別出去，等我來找你。”

宋澈也覺出了恐懼：“父君呢？你又要去哪裏？”

鳳千塵道：“城主他，有事情在做。總之，你等我回來。”而其實，父君已經不在了。

宋澈驚恐地點點頭。

外面殺聲震天，火光照亮了無垠的雪山。

宋澈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，每一刻，都是煎熬。

終於，鳳千塵一身傷地回來了。

宋澈沖上去：“你怎麽了？”

鳳千塵道：“我沒事。”然後，從袖裏掏出一個果子：“你吃了它，就不會有事了。”

宋澈道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
鳳千塵道：“我也不知道，不過，我總不會害你的。”宋澈此時重新經歷這一切，終於知道這就是仙界也難得的生死靈果。先死後生，可以自由選擇重生的時間。就這麽一枚，鳳千塵義無反顧地給了她。

宋澈搖搖頭：“不，我要是吃了它，你怎麽辦？”

鳳千塵抓住她的手，把那枚果子遞到她手裏：“相信我，我不會有事的。”

宋澈道：“我們，我們空桑，是要亡了嗎？”

鳳千塵抱著哭泣的她：“不會的，相信我。”

最後，她吃了那枚果子。鳳千塵抱著她，眼淚直流：“雪眠，雪眠……相信我，不管多少年，我都會好好照顧你的。”

宋澈道：“我怎麽，怎麽越來越想睡過去……”

鳳千塵哽咽道：“睡吧，睡吧。等你睡著了，我帶你去個好地方……”

宋澈道：“你會一直陪著我嗎？”

鳳千塵道：“會的，我會的……”

宋澈搖搖頭：“不用的。我知道我要睡了，等我醒來的時候，希望是個新的開始……父君，母後都在身邊。至於你，身邊總是同一個人，也是會厭煩的吧……”

她說的，是他。而他以為，她說的是自己。

她怕他會厭煩天真無知的自己，而他，以為她厭煩一直有他在身邊。

所以，他送她去了有父君有母後的九重天，而他自己，默默地去尋找適合族人生活的空間。

宋澈心裏五味陳雜，看著他怔怔地看著自己，然後依依不舍地把自己收進了玉笛裏。

梅花落滿了空桑山，她沈睡著，再沒有等來那熟悉的笛聲。直到，又過了足足三萬年。

雪花飛舞在天地間，空桑被掩埋，一個時代到此終結。

宋澈怔怔地立在那裏，看著他的身影愈行愈遠。

原來，原來你曾這樣，情深意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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